一
我把山水当作家园去构建去描绘。因为中国山水画有着独特的精神内涵和境界意义,它绝非是世俗自然的普通“风景画”,画上的山水不是哪一方的风景。“家园”也不仅仅是故乡故园,她是一种对自然的执着,是尘世间精神的寄托,是超乎物象之上的理想。
写实自然中的山川乡居不足以满足我对家园的意象情怀。走进山林村舍,我常常在半梦半醒间与山村相对,赏山乐水……伴着和风、云雾,每每感觉每一弯江水,每一块溪石,每一片蕉林,每一方村舍,每一处榕荫,仿佛都随着山气和流水悠悠而来。它们并非向人倾诉,而是用静穆和安然把人留住,而人便渐渐地神游于其间,去与山野汇合,一起坐看水去云起。
当我身处苍山野林并认真描绘时,顿感个人的渺小和“技法”的空乏及自然的伟大。这时已不在关于艺术与生活的种种苦困求索状态之中,像渐入半梦之境,感受与山野心领神会的快乐境地。
心是大地和人的生存所赋予的,心是经漫长修悟构筑而来的。人们为什么向往故乡、向往自然,因为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依然存放在家园。
绘画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画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画家不停地换着地方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或许就是同一种东西。
二
“意境”一直是山水画创作中必须着重考虑的表现因素之一,尽管历代画家大多以画中景物具有一种“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真实感作为山水画创作的普遍愿望,但从古代优秀的作品中我们不难领悟到:在再现客观对象的基础上,还体现着画家“借象以达意”的主观追求,其最终目的是一种人格精神的表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形而上的山水意境表达,更为历代山水画家所梦以求之。
境界,本也。境界不单指景物,更应寓人心中的复杂情感世界。我以为,山水画的境界既是如梦之妙境,也是超越笔墨和图式表象,触摸人们内心,抚慰心灵的那个充满真实的存在。王国维先生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古人常在山水画中借幽淡清旷之景表现内心深处之境界,古文人的孤傲和坚毅的精神追求及信仰品格在山水画中也可体味得到。作为视野信息更广阔的当代人,面对自然时当有与古人有异的一种更真切而贴近现实的感悟和体验,反映在山水画中自应有另一番境界。
尼采在《悲剧的发生》中把艺术分为酒神式和日神式。前者乃主观地专在个人情感的活动中领略世界之美,有如梦中观花之妙。后者以客观之眼、以冷静的态度欣赏世界之美。“日神式”者有丰富生活阅历,醒于世间写之生动。“酒神式”者,则如处于梦中之境,直抒已情。王国维评南唐李后主之作品“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我认为:作为艺术家应保有李后主般的纯真赤子之心和丰富个人情感,但同时又应该具备丰富的生活阅历。二者完美结合,有如“半梦半醒”。能达此境实属不易。
在近年的山水画创作中,我追求着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所谓“梦”就是不为“写景”之“境”所限,更“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寄”(清·方士庶语)。通过自然和传统的桥梁,使主体心灵达到艺术的真如妙境,这就是“造境”。
谈及“半梦半醒”状态,我不由想到了老庄与孔子。老庄是一种令人超然于梦境的人生哲学,孔子则是使人醒于现状的社会学、伦理学,它使人“随心所欲而不踰矩”。光有老庄,易乖张;孔子佐之,法度存焉。晚年齐白石先生于半梦半醒间极致地体现了“中庸”这一中国主流文化精神——包容内敛,清而不浊,温而不火,自然天成,锋芒不露,……
三
休闲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心态,是一种人生境界。
画山水者当拥有“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的休闲心态。当画人在悠然自得,怡然自乐的休闲状态中,便得到易于和善于感受的心灵,便有机会进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想象、创造的快乐之境。
以休闲之心可感受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那幽美、宁静的自然景色和恬淡、和谐的闲适情趣。“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人的山水情怀实乃是从山水中得到幽静、平和、豁达的精神慰藉。
由此,我在想象中过着一种如尚平、竹林七贤、宗炳般的写意人生:“身所盘桓,目所绸缪,无非山水。坐究四荒,独应无人之野;披图幽对,圣贤映于绝代。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
在休闲的心境下,我这样追求着理想的山水人生:得山水之精神所以敬山;知山水之内蕴所以爱山;羡山水之神境所以梦山;赋山水之人格所以写山。
以休闲的心态进入山水之境,才有望从人世(包括绘画之中的“形而下”的一切,如技法、规矩等)的各种羁绊和精神焦虑中彻底解脱出来,犹如进入大彻大悟的生活本真存在的境界时,人将获得“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般的悠然自适、自由逍遥的形而上的精神境界享受。
这逍遥之境或许晚年的黄宾虹、齐白石、赖少其等前辈早已独享其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等山水画人却正苦苦索之。
四
仰望宇宙辰空,会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宇宙生命的永恒与神秘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大美,体验到深邃而神秘无边的宇宙本体之精神美。当我们心潮激荡地朗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时候,当我们默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感同身受的时候,千百年前中国人吟咏的那片星空,今天依然在我们的头顶散发着人文主义美丽迷人的光彩,依然让人感受到宇宙内涵博大及与人关系的密切。早在西方文明之摇篮——希腊文明时期,艺术家们就站在亚琴海岸,面对无际的海洋,由此岸、彼岸的遐想,创作出浪漫而伟大的希腊艺术。这种对苍穹的发问,对彼岸的遐想,这种融生命于宇宙的超越意识,从屈原、从古希腊开始(也许还早得多),不断地激动着人们、激动着艺术家们。这使追求永恒艺术生命之人想到,艺术的博大之处,正在于它作为一个与宇宙同样无穷尽的心灵空间的生命意义。地球上有生命者,只有人的心灵与生命环境的交流作这种生命意义上的想象与回答。艺术因有了这心灵生命本质意义而存在,显示出它的力和美。
依于山水画家笔上的那道线,应是一道贯通宇宙,透越人生,融于艺术的线。
甘肃“羲皇故里”牌坊有“伏羲一画开天”之句,此乃“悟开天一画”之来历。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石涛又曰:“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将绘画之“一画”与太朴大道联系在一起,隐约中有那种中国文化所特有的溢出句外的精神,令人觉得浑然大气。中国画的宗师们奇迹般地以一道道线条最直观而最玄妙地表达内心复杂的情感,而这一道墨线通过表现情感又默契了自己,超越现实风景,表现无尽心灵空间的意境观和宇宙观。
五
在日益众多的大型展览上,一幅幅超大的创作以其特有的花样和“视觉冲击力”,吸引观者的眼光。
然而,观者倘停留步伐细品,当会发现其中许多作品是缺乏韵味和内涵的。这是当今快节奏生活的产物?可以想像,面对成千上万的送展作品,评委们在评选时,也只能在每幅画前停留几秒的时光。于是,有“视觉冲击力”的作品,定能豪取“高分”。
小(幅)山水大境界,小(幅)花鸟大世界,……畅想古人赏画,无非都在书房之类不大的房子里,弓背弯腰,揣摩良久。神往于画中境界,快然于那种韵味,以此为乐,足矣。他们也许没有一次可欣赏到成百上千幅画作的福份,也没有离几十米观赏的条件,所以长于品韵,不拿尺幅攀比,不以气力相高。
我以为,画幅的大与小,画中的技法、视觉效果固然重要,但决定一幅画的高低当以内涵、品格、境界因素为要。
“韵味”关乎于品格与文化,“冲击力”关乎于视觉与现代。如何使“韵味”与“冲击力”结合得更好,值得思考。
六
中国的山水画一直以其独特的视觉形象引领着人们寻找超现实的精神家园,寻找着中国人的天堂。中国天堂,诗意与栖居是相连不可分的。
传统中国人的天堂,也就是所谓的“仙境”,不在彼岸,不在来世,就在大地山水中。“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在文明发展的今天,现代化与心其实并非一定要分离。在西方,人们拥有现代化的时候,也同时拥有教堂。而在中国,当人们拥有城市化、公寓、小区、别墅时,其实同时也可以拥有天堂与仙境。
我崇尚历代以自然山川、村舍……作永恒题材的山水画。但作为一个生活在城市,享受着现代化之人,却不想将现代文明与自然、传统对立(或许它们可以和谐共存),也不想常重复画那千百年不变的山水题材。在我理想中“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苏杭或岭南式的传统山水园林,……与现代化可以和谐共存,依旧是“吾与子之所共适”。
观陆俨少、关山月等艺术家的画作,时常被其中描绘的火红年代(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画面所感染,由于我的童年时代有幸目睹,故尤为亲切。由此我想:“岁月留痕”,山水画家总该为时代留下点景观记忆,这样才无愧于时代。
在“造化”和“心源”之间,山水画家们在苦寻各自的“家园”。我正试图在新景观的表现与内心“家园”的寻找之间觅得和谐之点。近年,我试图表现一种能反映现代栖居环境的新自然山水,或曰有南方情怀的新山水,尽管那样的努力不容易成功。
七
胡适先生认为中国画“对事物轮廓的写实把握让位与意念、精神的写意理解与表述……注重超越形似,注意剔除非本质的东西,以集中表现甚至夸张地表达他们要表述的内容。”齐白石老人曾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如何进入这半梦半醒的状态,并把握好“形”与“神”,“状物”与“写意”之间的关系,只能在长期的创作与研究实践里摸索领悟了。
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的哲学和文学,一直影响着山水画创作。更多的时候是诗词的意境几乎影响了整个传统山水画的创作和审美理想。
山水画中蕴藏深厚的中国文化的独特认知方式。“点滴所得皆在个人”(梁漱冥语),画者的“独知”与“体悟”成就了山水的意境特征。可以这么说:技法造就了画者,文化则滋养着画家的一生并决定其成就的大小。“中国画的成就,可能就在于它体现了一个国家整个历史时期最具智慧的人们艺术的最美丽的结晶”(胡适语)。前人为中国画创造的极高标准,使我等画人步履艰难,画人要体认规律,师古达变,若不多读书穷理,别说抵达“神境”,就是略有感悟,小有成绩也是不可能的。
八
自己一直忽略山水画作画题之重要,与当今众多山水画作一样,画题都是些“春山图”、“秋色图”之类,有些干脆题上“山水之一、之二”,这类画题既是简单直白又是重复多见,读来往往味如嚼蜡,题了也白题。渐明白到自己才疏学浅,暂题(吟)不出什么好句,便投眼于古人,虚心向老祖宗学习了。近年来,翻书学习时读到与自己画意相近的好句便留意思考,摘个一言半句,从中品味引发出适合自己情趣的题句。
山水画需倾注作者之情,无情之画与直白的风景无异,这道理不需要多说。倘题画也能注入作者之情,则更添境界。有个人精神的参与,方得意味之厚、趣味之引导以及境界之大。然细看当今山水画作,不仅我自己,包括众多当红大名家之作也并不注重(或忽略)题画。翻阅画册,苏轼、米芾、徐渭、八大山人、石涛、金农、郑板桥等大批文人画家们在落款题跋中,施展其文化修养、精神意趣乃至艺术主张。现代的白石老人把题画与个人精神、情趣、构图形式结合得完美无缺,是我等后人学习的典范。
倪瓒的“雨后空林生白烟”、文征明的“回首青山半是云”、石涛的“坐稳春潮一笑看”、王冕的“只流清气满乾坤”、金农的“风来四面卧当中”、王翚的“溪上青山独自看”……赏画中摘得的这些题画佳句,令人读来回味无穷。
同画异题境界大殊,试举同画云山中人居这一题材为例:题“山居图”则直白无味;题“身住清凉世界”、“常伴白云住”顿觉出世之幽静也添一份脱俗的禅意;题“但觉空山白日长”引起观者对时空的感叹与遐想;题“云暖一山春”,使人有同沐阳春正乐山之感……
画题确定,题字于何处,也需费一番功夫考量。清代孔衍栻认为:“画上题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盖补画之空处也。”题字,画后之经营也。既关乎构图,也犹画龙之于点睛。作者题字应把字大小,位置(包括印章)与整幅画的构图、意境等因素一并考量。有如棋手善调遣,长布置,虽一子之妙而满盘皆活。这种相机而行的画势审定,考验着画家的全盘审美之才情。正所谓:有因画而题生色,有因题而画生辉。
依山水情境和个人立意,借题发挥,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也,犹如引人进入半梦半醒间,引起情感共鸣并与作者同游艺于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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