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唯理自小生活在广东北部连州,尽管那时他还没有从事山水画创作,但每日身处大山之中,不免耳濡目染,还是培养了最初的山水意识。多年以后,当他拿起画笔在纸上铺染云雾描绘树石勾勒瓦房时,我相信早年的那种与山共处的体验,无形中在起某种作用,至少有所发酵吧,否则,无法真正解释黄唯理成年以后,脱离了赖以为生的教学生涯,成为一位职业画家,而选择了山水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
广东画山水,自然离不开影响此地深远的岭南画派,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离不开以山水为终生目标的关山月和黎雄才两位老先生,他们漫长的山水实践,以及多年的教学成果,门生学徒满天下的盛况,从任何意义上,都影响了这一地域的山水发展。细观关黎山水,不仅他们各自有别,而且,比起他们的老师辈,比如二高一陈(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其实也有相当差异,尽管他们都从二高习得描绘的本领,在其作品中多少都能感受到乃师的风格及趣味。二人比较而言,我以为关以境界胜,黎以笔墨胜。关一向以画大山大水而自许,从南到北地寻找宏大叙事的可能性,愈到晚年越是如此追求,而笔墨一直有某种生涩厚重的感觉。黎是一个早慧的画家,很早就掌握了传统画理,中年又长年在外写生,打下了良好的笔墨基础,在流畅多变方面实属一代大家。不过,“百年雄才绘画展”展出了黎先生中年时多幅世人少见的画作,其中境界之阔大,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下一辈山水画家中,林丰俗一直以描绘本土风貌而自许,用一生之力去寻找并确立适合岭南地方特色的造型与笔墨。林丰俗的意图是明显的,那就是,无地方即无全国,即无世界。检索从二高到关黎再到林之山水,显见其中的重大不同,而不能强求一致地放在同一类别中来检讨,这充分说明过多描述画派,会遮盖其中的精彩。我的意思是说,今天广东的山水画,不应该再停留在狭义的岭南传承中来评价,而应该具有更广阔的眼光。
从画理上看,我不认为黄唯理这一代山水画家仍然固守当年二高乃至关黎所留下的传统,恰恰相反,细读黄之作品,就能看出,他心仪的是江南一带的迷朦烟雨,是隐藏在江南气息背后的文人历史的脉胳。从画理上看,黄唯理的山水以淡墨为主,反复渲染与皴擦,并用碎点和短线来统御全局,已然没有多少公认的岭南那种偏于过多变化的墨线,其中透露的是一种平和与中庸,一种去除纵横气之后的由衷宁静。
当然,黄唯理的山水发展是有一个过程的。1996年的《家园·梦系列》仍然可以看出一种努力,试图在山水当中溶入他所无法舍弃的地域风格与民俗内容,浓烈的色彩就是一个明证。关于色彩,尤其是色调趣味,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岭南画家常偏爱鲜明的色泽,用色相而不是色调强调其中的力量。相比之下,江南一带,尤其是金陵画派,却绝少使用鲜艳甚至是明确的色相,而宁愿让色调控制在一种淡雅的范围之中,不仅近乎单色,而且还故意玩弄一种陈旧的效果,用以提醒我们对历史的长久感念。对他们来说 ,不把画面推到空间深处,似乎就缺少修养。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岭南画风在他们看来,常常带有过于耀眼的外表,缺乏含蓄的力量。仅从这一趣味看,金陵画家就很难给岭南画风以一席之地。我想这里还不完全是一个趣味差别的问题,而应该涉及到不同地域在漫长的历史中所形成的不同的趣味传统。历史上岭南画风就是趋向明快的,当年恽寿平花鸟画“南下”,其基调就已经比江南画风要明快,这一点有力地影响了南方画风的形成。近代以来,可园二居(居廉、居巢)提倡写生,强调从自然光色中吸取真实的养料,其明快已近潮流,至今仍有相当影响力。黄唯理早年画风即可一睹其中真相。他在1997年到1999年的作品,显然是一个过渡阶段,既保留了早年的色泽,但又小心翼翼地降低其中的鲜明度,变成统一画面诸因素中不那么重要的因素,而让构图成为引领审美的主要内容。进入21世纪以后,黄唯理的这一倾向更加明确,甚至开始出现墨色为主调的山水。画于2005年的《清风闲云日悠悠》,全幅用淡墨染底,再用点线交错辅陈。除房子用线相对流畅外,其余皆是短促线条,似线似点,非线非点,彼此排列有致,以不同朝向而形成独特的对比效果,丰富了画面的气氛。关键是,黄唯理所用之线,是用侧锋小“斧劈”而成,急促有力,又不失温厚。这一特点在随后的《山幽云闲图》中体现得更加分明,说明这就是黄唯理个人的用笔方略。这几年黄唯理的作品也有上色的,但已经不像早年那样,强调色彩的对比效果,相反,色彩在他的构思中,已经成为一种调子。我猜想他在尝试回到文人画传统的同时,对于唐朝大小李将军所代表的那种青绿山水怀有思古之幽情,而让这两种本不太兼容的因素共溶一体,从而产生既区别于本地既定山水风格、又不至于完全依从江南路子的面貌。想来黄唯理真可谓用心良苦,因为这一山水策略并不容易,弄不好还有点吃力不讨好。不过,从他画于2007年的《云来清静当深处》的作品看,黄还是比较好地处理了两者的关系。作品基调是淡黄,用笔潇洒随意,墨色颇为积墨感,侧锋皴擦,有斧劈痕迹,但不显露,同时用干笔划线,进一步把这痕迹藏于整体效果之中。
从我个人来看,我偏重于黄唯理在2009年以后所画的一系列的写生,既有景象的现场性,用笔又自然妥帖,保留了他的惯有的风格,但更潇洒自如,画面的偶然性成为作品的核心,使画面呈现出一种少有的生动气象。其中,我特别喜欢《广宁写生》两幅,几乎浑然天成,既可以从中一窥画家在作画时的兴奋,同时,又感觉到画面效果不是刻意的,而是画家在面对景色时的一种心像,是这心像的直接外化的产物。此时画家已经无须多作思考,因为思考没有意义,画家只是随性把玩就是,眼到,心到,笔到,其作岂能不动人?这种状态,完全符合画家在一篇文章中所用的题目,叫“半梦半醒写山川”。山川本来就是世外家园,是梦中的依托,是永恒的归宿,完全清醒无法写之,完全梦中又不能写之,只能介于这“半”之中,像微酣,站在入世与离世的边上,无所谓心性,无所谓景色,无所谓山川,更无所谓笔墨,然后率性,以达成一种境界,而让人得以浪游万千之外与之中,像庄子《齐物论》所云,无生无死,无上无下,无外无内,与物齐平,与人齐平,与生死齐平,更与天地齐平,画中山水,早就是其中,而无须论之了。我想这大概就是黄唯理所希望的终极了吧,也是山水之为山水的最后居所了。从这意义看,山水乃无尽之心思,而成就无极之极致了。
从最后目标看,黄唯理仍然有长久的行程要走,幸好他在艺术与信仰两方面已做足了准备。眼前他的系列作品就是明证。
2011年10月22日—草于广州祈福新村
(杨小彦: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院长、教授,美术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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